故宫文创店，当女儿在其间流连忘返，最后停留在手表区域，再三要求我给她买下一块怀表时，顿时涌上我脑海里的，是这些年在她的要求下买过的十几块表，从儿童手表到怀表到普通坤表，不一而足。八月的紫禁城，地表蒸腾着浩浩暑气，也烤炙着我的神经。十几块手表的周围，还萦绕着数以百计的铅笔、不计其数的橡皮与簿本，还是新的就已被嫌弃的各种文具盒……
物质丰富到过剩的时代，各种物件和信息都在撩拨人的欲望，成人尚且难以抵挡，常常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眼看着孩子们一天天成长起来、日益具有自主意识，欲望也随之觉醒并慢慢腾炽上去，没有坚定的意识堡垒，恐怕终将沉陷下去。
怀着这样的忧思，走到御花园时，我蓦然想起了我的外公。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在烟消云散的时候，正是这位早已长眠于地下的老人，在我毫无意识的状态中，暗暗赋予了我沉潜和宁静下来的力量。
顿时，纷飞不宁的心绪笃定了，一个自觉还不错的主意徐徐浮上心头。
女儿对行走乡下一事是如此兴致勃勃，乡间小路的崎岖不平和刚下过雨后的潮湿泥泞，都不能阻挡她的兴奋。一路见到许多农人，多是老人，年轻人当然大都在城市里谋生。这些老人的面孔，同罗中立的《父亲》毫无二致，一样深刻的满脸皱纹，一样坚韧忍耐的神情。我的外公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个。
有意无意地，我跟女儿谈起了我的外公。他总是忙碌的，勤劳是他们这代人的标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在田野里忙活庄稼和生计，从不怨天尤人，也从不会不切实际。
“现在的人跟他们比，就常常欲壑难填。”我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
“什么叫欲壑难填啊，妈妈？”
“就是总是产生各种新的欲望，总也不能得到满足，总是看着别的东西比自己手里的更好。”
女儿“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我也不打算乘胜追击，只是牵着她的手，继续看风景，看人。
我们最终选定的农家院极其寻常，没有任何花哨，跟我记忆中外公家的院子很像。外公的院子里总有一群聒噪的鸡、鸭、鹅在阔步，总有南瓜、黄瓜、番茄、芫荽、萝卜、小白菜等菜蔬排满季节，墙角是清晨嘀嗒吹响黄昏悄然闭合的牵牛花，菜地边是他砌好的一块花圃，粉的、白的、黄的花们轮流接替，认真负责地生长和开放，整个院子和院子里的人都被照耀得亮晶晶的。
放好行李，我们坐在小院里休息喝茶，头上垂下来紫莹莹的葡萄，缝隙里是碧蓝的天。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将生活打磨得尽量整齐、洁净、芳香，这是我的外公在无声无息中一丝不苟的遵循。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女儿闲话那样的旧时光，偶尔带进一些古人的生活训诫和身体力行。她果然开始对我的外公感兴趣了。
我说，公鸡在梧桐树上刚打响第一声啼鸣，天还是灰蒙蒙的，没完全亮，我在外公用草绳手编的绳床上躺着还是迷糊的，就听到外公的竹扫帚扫过地面的声音，“刷刷刷”的，像秋日的黎明一样毛茸茸的。晨起洒扫庭除，是外公的每日功课。竹扫帚是外公自己编制的，家里的篮、筐、坐垫、板凳、鱼篓、蓑衣、凉席都是在外公手里翩然诞生的。我们在大雪天里常穿一种雪地鞋叫“毛窝窝”，都是他一只一只埋头编出来的，说到此，我不由眉飞色舞起来，“你不能想象我们在雪地里趟出多少乐趣！”
“真是个勤劳能干的人！”女儿由衷地赞叹。
“他编的东西特别牢固，能用好多年不坏。坏了也都是自己修理。我还记得那会儿吃饭的瓷碗如果缺了口，他都会自己搪。一个碗能用一辈子。”我顿了一下，接着说，“可不像我们，家里堆着几十个碗，每次去店里，你还是会让妈妈再买一个更漂亮的碗。”
女儿有些惭色。
“其实我们真不需要这么多东西，它们太消耗我们，让我们浪费太多时间。你知道孔子，是吧？他有一个学生叫颜回，住在一个很简陋的巷子里，房子是草做的屋顶和泥垒的墙，每天就是一碗饭一瓢水，但他不觉得艰苦，反而自得其乐。我们每个人真正需要的东西其实是很少很少的。”
我的外公，从没说过“一粥一饭，当思来思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样的道理，但他居身务期质朴，认真而恭谨地奉行着勤俭节约的习惯，与孔门贤人颜回“一箪食、一瓢饮”的素朴作风一脉相承。
“有多余的精力，多余的金钱，其实是可以做更有趣更有意义的事情。”我跟女儿这样说时，并没有指望九岁的她能明白这背后的道理。我们周围物欲横流，人心浮躁，那么多成人尚且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又如何期望孩子立即放弃那些欲望，马上心静如水呢？我只是继续谈起我的外公，他不喜言谈，不善言辞，但他心思单纯善良，总是慷慨地济人解困。他有好几个过心的老伙计，其中有一个抛下孤儿寡母早早辞世了，他张罗了全场葬礼，常让外婆送瓜果蔬菜和遗孤上学的花费，嘱咐我在学校里多多照顾那个孩子，逢年过节也都会摆酒张罗几个伙计连同那家母子在一起庆祝。
秉善心，做善事，能让我们真正感到幸福。
乡村的夜晚那么宁静，星河倒挂下来，仿佛在童话中。四周是蛐蛐的叫声。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女儿开口说：“妈妈，我想进屋去看《柳林风声》了。书里头的小鼹鼠和河鼠们，就是住在乡下，而且生活得很简单！”
我迅速接过话头说：“是的，阅读也是更有趣更有意义的事情。时间和精力投注在书籍当中，对阅读的欲望再多，想买多少套书，妈妈都毫不犹豫，因为这是我们最需要的东西，可以说是除了水和食物之外，对我们最重要的东西了。《柳林风声》是经典，读得越多越好啊！我外公就一直敬佩读书人，觉得读书人有见识，不小气，看问题看得透，不会被人骗。”
女儿跳到床上，捧起书，笑嘻嘻地回答：“所以，妈妈，我要开始读书啦！”
看着她蹙着眉头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我想起外公对字纸的敬惜。凡是地面上写着字的纸，他必捡回，放在锅灶的柴火里焚化。“文字乃圣人创造，人人皆当敬惜。文人渎污字纸，文曲星降罪，则进学无门，考试不第；常人渎污字纸，则瞽目变愚，捡拾者，功德无量，增福添寿。”大概乡土中国对读书人和文化都有这种深沉而绵长的敬畏之心。
女儿，所有这些，容我在日后慢慢讲给你听，希望能在你心灵的原野上，培植出一片广袤之林，助你抵挡世界浩荡的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