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院大院的故事之十六 中国的眼睛章照止(一)
这是真实的人,真实的事,可是我不知道它写出来是否合宜.
去年父亲节那天,写了一篇关于科学院的稿件,萨爹来了电话,劈头就是重申几个不许写,口气相当严厉,他知道我的毛病,写起来常常忘形,每次必要嘱咐,萨也只好唯唯。然后,萨爹口气和缓的说 – 你写得太晚了,以后不要这样。
忽然想起是父亲节,我,还什么都没有问候他呢。
谈了几句闲话,萨爹说,你写的里面有两个错误。第一个,毕大川研究员冬天只穿一件西服不怕冷,不是因为他出身赫哲族,东北人也怕冷的。他不怕冷因为他是运动员出身,另外,那时候他刚出国回来,除了西服,也没有别的象样的衣服。。。
第二个,他说,你文章中提到章叔叔借房子招待外宾,把你章叔叔的名字弄错了。
他的名字不是章兆旨,而是章照止。
所以,我就写写章照止先生吧,章先生有一子一女,当年就住在我家的对门。
章先生是老一辈数学家,然而,在数学圈子以外,他的名字并不太响亮。
因为他的研究方向带有一丝神秘。
他借房子招待的,是美国海军的专家。
因为美国海军的专家,一定要见一见“中国的眼睛”。
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国际上一直认为,中国有一个神秘的人物,在他的面前,设计多么巧妙的密码都如同草芥。他们把他叫做,“中国的眼睛”。
中美建交的时候,双方曾经互赠礼物。
美国赠送给中国的,是日本“宝船”阿波丸号的沉没地点,中国后来组织力量打捞,获得大量战略物资。
中国赠送给美国的,是一本小小的册子。
那就是中国方面破译的苏军最新军区级军用密码。
这套密码之准确,几乎让美军的情报人员吐血,他们马上就意识到了,这肯定来自“中国的眼睛”。
中国的眼睛,唯一的一次失手,是没有预先发现苏联在新疆对中国边防军进行的报复性袭击,事后我们知道,那一次,苏军前线完全采用了手工的用摩托车传递命令的方式,在一线部队的通信中,没有关于这次袭击的消息。
能够迫使世界最强大的陆军放弃它庞大的通信系统,还原于一战的通讯方式,或许,只有中国的眼睛有这样的骄傲。
其实,中国的眼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小组,如果一定要把它聚焦在一个人的身上,那就是章照止先生。澳门赌场系统所研究员章照止先生,是我国最出色的密码算法专家。在西西河,曾经有朋友贴过关于密码方面的文字,特别是有些涉及到澳门赌场,我当时很想回贴,跃跃欲试,而萨爹不许,今天,我再次提出想写一点儿,可是,很遗憾,我只能写这样多。
大家一定认为中国最出色的密码算法专家,一定有非常隐蔽的住所,强力的保安等等等等吧。
然而,章先生就住在数学所平房,上班来,下班走,和一个普通研究人员毫无二致,他的门前和每家一样搭起一个油毡的小棚,那里面放的是他家过冬烧得蜂窝煤。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章先生只根据截获的密码提供算法,至于解出来的东西是苏军的摩托化师驻扎地点还是三个月的菜谱,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要写论文,要教学生。事实上知道章先生是“中国的眼睛”,还是数学所老所长关肇直的追悼会后。那一次,周龙骧研究员非常悲痛,下来说起关老,提到因为他的名字发音和章照止先生相似,苏联人在得到有关情报后,很长时间把“章照止”当作关肇直先生的化名,认为他就是中国的眼睛。。。
其实,他们都是同样的人,关肇直先生让我们知道澳门赌场有一个“先成名,后成家”的传统,关先生去世的时候,留下他的女儿还很小却无人照顾(关先生比萨爹高整整一辈,但他的女儿比我还小)数学所专门派了一位干部,承担照料关先生女儿的任务,他也确实作得很好,关先生的女儿温文尔雅,活泼可爱,完全不象那种失去家庭的孩子。我还记得萨爹一次想给关先生的女儿介绍对象,那位叔叔如同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耐心仔细的萨爹权衡小伙子的优缺点的样子。
那时候的中国知识分子,好像没有对待遇的概念。
应该说这是一个优秀的品质,但也是一个令人痛心的品质,其结果就是在八十年代,这批任劳任怨的知识分子在八十年代纷纷早逝,如陨落的杏花,在最美丽的年华凋谢。
当然,根据章先生的情况推断,当时苏联人在北京的情报网不是被完全破坏就是瘫痪,如果苏联人知道章先生的身份,而且他就大摇大摆的住在数学所平房,每天和大伙一样排队买菜,我猜勃烈日涅夫肯定会派个自杀性的特工到北京来把章先生干掉,因为他的价值太高了,老勃是军人出身,知道对这样的目标该怎么办。
章先生住的是一间半的房子,一间和我家相同的正房,另有一间很小的房间。他能够享受这个待遇不是自己的能耐,而是章夫人的能耐,因为她生下的孩子一男一女,属于异性子女,可以多分一间房。院里唯一能够同性子女还住一间半的只有龙瑞麟先生,因为他的大儿子小的时生病,需要治疗照顾。龙公子后来痊愈,长成一个英俊不可方物的建筑师,但是,如果他今天在网上,我还要给他揭穿一点小秘密,他的病情当时十分危险,曾令父母很担了一段时间的心。
这房子并不好,红砖墙的一排房子而已,顶上是水泥瓦,今天大家会以为是民工住的。我们家在章先生家对面,隔了一条甬道,只有一间,因为萨爹和旁边的郑朝周研究员都不争气,生了两个秃小子,而且吃嘛嘛香,健康傻长。不过我们是北房,采光要好得多。
所以,面对美国专家的要求,中国方面十分为难。但是盛情难却,最后,所里提出一个无奈的方案,请一位院领导暂时搬家,让章先生住进去,先应付了客人再说。
就这样章先生和美国人见了面。
见面十分愉快,美国专家惊讶的发现章先生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密码专家,他不是军人,就是个普通的儒雅的中国知识分子,他有很出色的数学论文,双方的交流融洽而和谐。唯一让美国专家觉得有些别扭的是,在场有一个翻译无所事事却不肯走,章先生能够讲流利的英语,根本用不到他,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帮章先生把论文拿来,或者扶章先生坐到椅子上之类的事情。
美国人大概想他是不是监视的特务人员阿。
其实,那个人就是萨爹!因为他的英语比较好,而且是数学的专业人员,所以派他当翻译。看看今天希望出版社那些专门作翻译工作的人员把Java语言翻译成什么鬼样子就知道这个安排非常有道理了。另外,萨爹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照顾章先生。
于是,美国人就用英语问了 – 章先生,我们能不能单独谈呢?我们不需要翻译。
章先生说不行,他不是翻译,他是我的朋友,而且,我新搬来这里,他不帮我,我找不到论文在哪里,也找不到椅子。
美国专家不解,问:为什么呢?
章先生说:因为我看不见。
您。。。看不见?
“是的,”章先生慢慢的说,“我天生就几乎是个瞎子。”
美国人想不到,“中国的眼睛”章照止先生,是一个先天视力障碍的半盲人。
萨爹没有说美国人是怎样走的,他只是说这之后美国人的谦恭就如同小学生一样,虽然,在专业上,也许他们的水平并不比章先生差。
章照止先生的眼睛基本看不到东西,而且,是从幼年就这样了,属于遗传。我放学回来,常看到他在家门外坐着工作,小桌,板凳,章先生弯成弓一样的身子,很厚很厚的镜片,紧紧的贴在书页上。他在外面看书,因为有阳光,光线好。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半盲人,怎样在数学的世界里摸索,而且走得那样精彩。用半盲的双目擦亮“中国的眼睛”,在数学的世界里,章先生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 ---
-大-英-雄-八-面-威-风。
我少年的记忆里,对买大白菜都邀请人帮忙的章先生只有同情,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了不起。当我知道了的时候,我忽然为自己的两只眼睛感到惭愧。
据说,章先生当初分房的时候,和龙先生分数一样,那么,两套房子并联着,谁住哪边呢?最后龙先生挑了靠边的一套,因为那边接近院里的公共厕所。龙先生认为章先生眼睛不灵,这样的人鼻子肯定好使,我就照顾照顾他吧。
章先生有一子一女,他的儿子章琪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奇怪的是数学所平房似乎盛产英俊小生,龙先生的公子龙涛,李先生的公子李铮铮,萨爹家的萨弟,还有那个金牌小伙子陆昱都有拍电影的水平 – 我?我不算,因为我专门挑老爹老娘的毛病长,怎么看怎么象他们,可又怎么看怎么别扭),比我们大一些,而且精明干练,是很多邻居女孩子的偶像。他的女儿章虹则温柔可人,待人极好,她和我,龙大公子是同届,但是我们三个人中最用功的一个。不幸的是,章琪有一双明亮热切的大眼睛,而章虹却遗传了他父亲的缺陷。。。结果这个最用功的女孩儿,却未能考上理想的学校,没有能够走上他父亲的路。我曾多次看到摸索着做事的章先生紧张的听女儿磕磕绊绊和其他的孩子们跳皮筋,脸上现出那种且怜且痛,令人无法忘怀的表情来。
有一次,萨爹和钟家庆先生谈天,说到章先生,钟说章琪也危险呢,看来章先生的眼睛问题是隐性遗传,到章琪的下一代,还不知道会怎样。萨爹说你不要讲,你不要讲!让老章听见怎么得了?萨爹说的时候声音都颤抖了。
忽然想到这天,是父亲节阿。
章琪的年龄比我们大得多,他应该早有孩子了。那么,让我在这里深深的给他一个祝福。
但愿好人一生平安。
章先生送走了美国人,还是回到自己的一间半,他也没有什么意见,觉得挺正常。
但这件事后来被新华社的一位正直记者写成了内参,在上下引起相当大的震动。
因为这件事,胡耀邦在全国科技工作会议上谈到知识分子待遇的时候,说:“我很惭愧。”
其实,胡耀邦还是肯干实事的,他搞的“五子登科”大大改善了科技人员的生存状况。
因为报上来的行政干部太多,周总理对郭沫若说过 – 你科学院比我的国务院还复杂。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事情是不好办的,有人惭愧完了也就完了,但是胡耀邦惭愧完了,就派人到科学院,把新建的一批楼封了。
这批楼质量非常好,在门厅里都留有专门放洗衣机的凹槽,本来是“解决科学院处级以上干部的住房问题”。
胡耀邦越级下令 – “行政干部一个也不许住进来,全部分给科技人员”。
这就是今天,联想公司和科学城商场之间的那个小区,被称为“高研楼”的那批建筑,没有人知道这批楼,原来是“高干楼”。
胡耀邦去世以后,有文章写道胡是“知识分子的朋友”,有人以为煽情,其实他们不知道这说的是最最平易的大实话。
作了好事,总是有人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