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院大院的故事之二十一 一个人的双人滑
网上有一部小说在过去的一年里风靡一时,并且被拍成了电视剧,那就是麦家的《暗算》。
既然是小说,自然有些演绎,然而,这部作品情节曲折,悬念诡异,吸引了很多读者和观众。其中,也不乏科学院数学所的老中青们,他们看这部作品,除了啧啧以外,还多一点儿额外的兴趣,那就是推测一下谁是作品中人物的原型,因为假如真的有一个类似701的机构,那数学所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这儿,荟萃着章照旨先生等一干专家,算得上是中国密码研究的一个“老巢”,而且,《暗算》里面确实提到了从科学院数学所调人的经过一后来的软件所与信息安全国家实验室都是出源于数学所么。
按照年龄比较大的人的看法,麦家的作品只是用了数学所做一个虚幻的背景而已,当不得真。然而,无论事实如何,还是不免有年轻好事的乱猜,对号入座。其中,对那位从数学所被抓了丁的“黄依依”,更是众说纷纭,其中有一种说法,认为黄依依的原型,很可能就是信息安全国家实验室的戴宗铎研究员。
相信戴先生听到这样的说法,必会摇头苦笑。
戴宗铎先生,江苏人,长期在科学院从事密码研究,成就斐然,放到麦家所说的年代,她正是“黄依依”那样风华正茂的年龄,难怪有此说。实际上这纯粹是捕风捉影,以我的了解,戴先生和黄依依的相同之处,也就是气质比较洋派(因为经常出国工作交流),并且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罢了,除此之外,她们绝无相似之处。而且,如果麦家笔下的黄依依真的基于戴先生,那以他的文笔,是绝对不会放过戴先生的那一半 – 杨君辉研究员的。杨先生和戴先生在密码界是著名的“夫妻店”,如同《神雕侠侣》中君子剑与淑女剑的传奇人物,假如只写其中之一,那麦家简直是暴轸天物。把杨先生真正的故事写出来,比小说更精彩。
不过,在少年时代萨的眼睛里,根本想不到杨先生和戴先生是什么“学术权威”,戴宗铎先生在数学所,绝没有“黄依依”那样的特立独行,早年,戴先生最让人羡慕的,是她有一个特别温暖的小家。戴先生的丈夫杨君辉研究员,长期和萨爹在一个研究室工作,家里外头一把手,记得当时随萨娘到杨先生家,看到他家收拾得整齐精致,回来后萨娘大叹不如,也想照样做起,可惜仅仅三五天就不觉作罢。由此可见,萨做事没常性,是怪不得我而应该怪遗传的。不过,事后萨娘把这事当笑话讲给戴先生听,戴先生却面现微红 – 哦,是么?那都是老杨搞的,我也。。。
那个时代老九们干活上了瘾常常把事情带到家里来,萨爹这儿就是这样一个“窝点”,大家都不富裕,到了吃饭的时候萨娘或者哪位手痒痒的研究员炒上一盘鸡蛋,弄几张大饼卷了,就能宾主尽欢(更多的时候是到吃饭的时间就纷纷散伙,大家都是文化人,不好意思落下蹭饭吃的名声)。而话题也就不时从工作转到孩子升学,物价波动等等上面去。这时候,各位研究员的表现就各不相同。何育赞先生是说话先搔头,张寿云先生老看表(可能是怕太太上门来抓),杨耀武先生喜欢花生,瓜子,核桃,一切带皮的小食品,几对夫妻则表情各异,充分显示家中的风格不同 – 萨爹是大炮,萨娘是机关枪,一个有质,一个有量;项可峰先生是“大弦嘈嘈如急雨”,杨立芝先生是“小弦切切如私语”,夫唱妇随;戴宗铎先生听得多,说得少,杨君辉先生则嗓音洪亮,和后来当了唐老板的唐有三先生大唱对台戏,这两个人一个福建一个广东,虽然说的彼此能明白,但外人看来简直是鸡同鸭讲。。。
加上一个听话的小姑娘,杨先生戴先生的家,是非常让人羡慕的。
哪儿知道这表面文质彬彬的两口子,在密码研究的领域里,却堪比“黑风双煞”,是国际上相当让人望而生畏的一对传奇搭档。
原因是杨先生也是研究密码的,而且名气比戴先生还要大,在数学所提到密码大家总是想到西安事变,原因就是章照直,杨君辉两位大拿的名字连着念起来让人想起救国领袖“张杨两将军”。
不过,有的时候一加一不见的等于二,夫妻在同一个领域未必学术上一定就是双倍的效应,其中一个依靠另一个的情况在所难免。
然而,杨先生戴先生却恰好是一个一加一大于二的例子。
原因是这二位的研究领域既相关又有所不同。戴先生专注的是密码的算法,而杨先生呢?恰好研究的是怎样把算法用计算机来实现!
在近代建筑学史上,有一对模范夫妻,那就是梁思成和林徽音。林徽音是人民英雄纪念碑的主要设计者,她的灵气无与伦比,然而,据熟悉她的朋友讲,林徽音作设计是和梁思成搭档的,林徽音从来只画草图,至于怎样变成建筑蓝图,则是梁思成的事情。
如果说林梁合作,属于珠联璧合的典范,那么,杨戴组合,就该称作“前店后厂”了。在这个领域想挑战他们两位,你都要掂量掂量,如果不是在算法和计算机两方面都有极其出色的能耐,还是放手得好 – 那弄两个专家合作来挑战不行吗?答案还是不行,人家两口子睡到半夜来了灵感都能起来讨论解决问题,或者杨先生觉得挠头的时候戴先生肯定可以用不给他中午饭吃来要挟,随便弄两个专家,能做到么?
于是我们都很钦佩而且羡慕他们,他们的小姑娘年龄比我们小一些,便被大家视为小妹,而一不留神,小妹发来的照片上,居然也出现了小家伙,你不能不叹息时光过的真快阿。
有一天和家里电话联系,忽然就听到一个噩耗 – 杨叔叔去世了。
一时难以相信,杨先生紫棠色,健康的面色在眼前一闪,一年多以前,还来日本。。。虽然在科学院这个圈子里“英年早逝”是经常听到的词句,但以他的身体和性格,真是不该。
然而,这确是真的。杨君辉先生因为身体不适,发现有黄疸到医院做了个检查,结论 – 肝癌,晚期。
现代的医学,对这个恶魔还没有办法。
龙瑞麟,钟家庆,张冬冰。。。又有哪个不是看来健康而且乐观的?
也许他们的命运在那些年的透支中就已经注定。
可以埋怨杨先生为什么不每年去参加体检呢?他总是说太忙,算了。他对自己的身体太自信。
那一段时间,萨娘很担心戴先生,怕她受的打击太大,他们夫妻的感情太好。
有相当的一段时间,戴先生没有出现在大家面前。
大家的担心就越发沉重。
有一天,听到一个消息,戴先生到彼得堡去参加国际密码学年会了。
后来才知道,那一年,戴先生的论文在年会上受到了极高的学术评价,在那届年会的论文集中,占据着相当显著的位置。
发表完这篇受到极高评价的论文,戴先生放下手稿,却说了一段和课题不相干的事情,她告诉与会的同行,这篇论文中,包含了她和她爱人杨君辉研究员两个人的研究成果,可惜,他再也不能站在这个讲台上了。
一九九六年,俄罗斯的一位花样滑冰女选手为世界作了一幕令人永生难忘的表演 – 一个人表演的双人滑。这位女选手就是曾经和她的丈夫谢尔盖一起夺得两届奥运会双人滑冠军的俄罗斯冰蝴蝶 – 格尔杰耶娃。在前一年备战冬奥会的时刻,谢尔盖因遗传性心脏病突发离开了人世。然而,一九九六年,格尔杰耶娃依然和谢尔盖一起,表演了这场双人滑的绝唱。
人们这样形容她的这一场表演:
“当马勒的第五交响曲的旋律回响在运动场时,她开始了一套柔情舒缓的动作,她的手在寻找另一双手,她身上披着透明的灰白色纱裙,弓着身体表现着另一半那看不见的身躯。。。。在音乐的结尾,她的手指指向天空。
感动得泪流满面的观众再次起立,格尔杰耶娃自己也掩面而泣。但她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滑向场边,抱起了她和谢尔盖的女儿塔莎。小姑娘举起手搂住了妈妈的脖子,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妈妈的背。“
俄罗斯人当然能够理解来自东方数学界的这另一朵冰蝴蝶。
回答戴先生的,是全场的肃然,而后持续而深沉的掌声。
给戴先生,也给杨先生。
去年九月,我回到北京,在家门前遇到经过的戴先生,她问起我的生活情况,也说起小妹。抬起头,看到她的目光平静如水。
戴先生,正在去给她的研究生上课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