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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院大院的故事》
  文章来源:萨苏 发布时间:2011-10-24 【字号: 小  中  大   

科学院大院的故事之三 女研究员们

有一次在网上看到一张科学院早期计算机工作者的照片,有很多朋友对照片正中的两位女研究人员很感兴趣,询问她们是谁。

烫发的那位,应该是夏培肃,而中间戴眼镜的,虽然过了五十年依然面熟,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今天她仍经常在计算所大院里出入,是母亲晨练时候的伙伴。

这真是件惭愧的事情,但我又无可奈何。一直叫她张阿姨,叫习惯了。

但她的名字我说不出来。科学院人有个坏毛病,说话力图简练,往往把人家三个字的名字说成两个字,比如陆启铿先生,大家只说“陆启”,金翠柏研究员,大家只说“金翠”。他们自己人都明白,当面也这样叫。

不过也不是都这样叫,项可风先生就是项可风,张广厚先生就是张广厚,不会被叫成“项可”或者“张广”。

我推测这可能和发音有关,因为凡是被简化成两个字的,听起来都显得铿锵有力,不过这个可没有确证。他们是简单了,问题是我们这些小辈就经常乱套,至少我很长时间一直以为陆启铿先生就叫“陆启”。

我也一直弄不清这位张阿姨的名字最后一个字是哪个字,记得还问过一次,知道了她名字中间的那个字,是“绮”,“绮罗”的“绮”,可最后一个字,因为不常用,还是忘掉了。

据我所知,她是北京人,1958年来到的科学院,随即到计算所,入程序设计室,一直在科学院工作到退休。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在各种网页上拼命搜寻以“张绮”开头的名字,最终无功而返。她的名字找不到,但我们这些曾经以编程序为生的,都该来对她表达一份敬意。

因为,她是我国第一代程序员中唯一的女性,苏联专家什米格列夫斯基最优秀的弟子之一。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的地面跟踪,主要程序就是出自她的手笔。现在有一种说法,认为女性不适合作编程。这不知道是从何而起,据说世界上第一个程序员就是女的。“女性不适合编程”这是不是传说暂且不论,至少她是这个传说的绝对颠覆者。

父亲回忆当年的工作时讲过,“张绮霞(天,写到此处忽然灵光一闪,这个名字一下就冒了出来,虽然最后那个字是不是这个霞有待存疑,但肯定是这个音)编的程序,一次就过。”

这份本领,当时几个男的程序员都比不了。

编过程序的人,大体能够感到其中的厉害——至少我编程从来不敢说一次就过,要反复修改,才能剔除其中的Bug。当然,我知道自己的朋友中,能够编程不出错,一次就过的也会有,也很了不起。

慢,请记住时间背景——那是五十年代的编程阿。

什么是五十年代的编程呢?这意味着没有Basic,没有汇编,没有Colbol。。。这种编程不是今天那样的“写”程序,而是用机器语言来编!也就是说,编出的程序根本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在纸带上打出的不规则小孔(修改程序就是给纸带打补丁),程序员需要先把给计算机的指令换算成二进制数字,然后把二进制数字转成这些小孔,每一个小孔代表了给计算机的一个信号,上百个小孔驱使计算机作一个动作,成千个小孔形成一条指令!那根本不是人能看懂的东西。

让我用成千个小孔向计算机下达指令。

别说作这样的程序了,就看懂它,也足以令人恐怖。

而张绮霞编的程序“一次就过”!

这种本领,就太。。。

空调可能坏了,后背一阵发冷。

弄明白这件事后,当时我见到她常常会多看两眼,而且根本不敢跟她提自己也是个编程序的。。。

早年曾对这些带点儿“非人”的描述有所疑惑,但真正见识了几次,心里又有点儿怯惧,只是找不到表述那种感觉的方法。直到看了冯骥才先生的“刷子李”。“刷子李”是冯骥才《俗世奇人》中的一位粉刷师傅,据说是这样的——“他要是给您刷好一间屋子,屋里任嘛甭放,单坐着,就赛升天一般美。最叫绝的是,他刷浆时必穿一身黑,干完活,身上绝没有一个白点。别不信!他还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只要身上有白点,白刷不要钱。”

这简直不是人的本事。刷子李收了个徒弟曹小三,曹小三不大信师傅有这个本事,老想看出破绽来。

于是,第一次跟着师傅刷房子,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场面——“当刷子李刷完最后一面墙,坐下来,曹小三给他点烟时,竟然瞧见刷子李裤子上出现一个白点,黄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扎眼。完了!师傅露馅了,他不是神仙,往日传说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轰然倒去。但他怕师父难堪,不敢说,也不敢看,可妨不住还要扫一眼。

这时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说话:“小三,你瞧见我裤子上的白点了吧。你以为师傅的能耐有假,名气有诈,是吧。傻小子,你再细瞧瞧吧——”

说着,刷子李手指捏着裤子轻轻往上一提,那白点即刻没了,再一松手,白点又出现,奇了!他凑上脸用神再瞧,那白点原是一个小洞!刚才抽烟时不小心烧的。里边的白衬裤打小洞透出来,看上去就跟粉浆落上去的白点一模一样!

刷子李看着曹小三发怔发傻的模样,笑道:“你以为人家的名气全是虚的?那你在骗自己。好好学本事吧!”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想拿砖头砸冯先生的冲动。

没说的,这句话值得记一辈子。

不过,我见到张绮霞先生更多的时候,是在她退休以后。那时,她常来找父亲帮忙——多半是相机玩不转了。还有的时候是微机玩不转了——这有什么奇怪的?今天的计算机和当年简直没有相似的地方,整个一个家用电器。这些作研究的,多半是对着二进制口若悬河,自家的电视有几个功能永远搞不清楚。计算机成了家用电器他们玩不转,恐怕一点儿也不奇怪。

后来她曾经说过,这些搞计算机的老人儿,应该自己成立一个组织,相互通气,交流技术——包括交流修空调和照相机的技术。

估计是觉得跟小辈儿们请教Windows里面打印机在哪儿设置这类事情多少有点儿伤自尊吧。

再看这张照片,目光清澈犀利的张绮霞女研究员,和计算所食堂前面清晨举着把剑锻炼身体的张阿姨。。。无法分明的感觉。

大巧若拙,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写到中间,因为心里打鼓,给一个出身计算所的朋友写了个邮件确认,他的回信让我放了心——张绮霞,的确是这位我国第一位女程序员的名字。他还说了一件事——1960年,陈赓大将来所里,看了张绮霞编的程序,听人家说明白这是干什么的,大为钦佩,一个劲儿地敲自己脑袋。

能让陈赓大将敲自己脑袋的,能有几个?

蒋介石,肯定是做不到。

写张先生,居然被我那口子小魔女看到了,回来对我说记得张绮霞先生,当初在院儿里常见,她那时经常推着个小孙子还是孙女儿出来,其乐融融的样子,可年轻时候的风采依稀可辨。魔女还给我纠正呢,说张先生早锻炼的时候不拿剑,拿的是扇子。。。萨费了半天劲也没回忆起来张先生到底拿的是剑还是扇子,反正一帮老太太呢,弄混的可能性很大。最后我觉得还是接受扇子的说法,这种细节问题上,女的比男的记得清楚。

要说当时第一代计算机研制者中,女性并不在少数,就在这支晨练队伍里,还有赵静芳先生,是最早研究存储器的,那是无论扇子还是剑都见她比划过,文武双全的人物。

不过,赵先生自己似乎不肯承认“文武双全”这类评价,比如,有一回我和她说起研制长城203来,赵先生沉吟了一下,说也没干什么,净整天穿磁芯儿了。

磁芯儿是什么?说起来就是一个个小磁环,是五六十年代计算机的主流存储设备。它的形状象甜甜圈,每一个小磁环可以通过电流赋予正向的或者反向的磁场,正向的,代表一个二进制的“1”,反向的代表一个“0”,把很多小磁环穿起来,可以以二进制的方式表达某种含义。比如阿拉伯数字“5”,在二进制中是 “101”。表达阿拉伯数字“5”,只需要三个磁芯儿,第一个带正向磁场,第二个带反向磁场,第三个带正向磁场,顺序排起来,这就是“5”。用这种方式显然可以存储数据,但您可以想想表达个万八千儿的数字需要多少磁环,表达一句“我爱北京天安门”又得用多少磁环,这个玩意儿和中国人还有点儿关系,它的发明人是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生王安,这个曾经耀眼的名字,已经随着文字处理机的消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考虑到磁芯存储的效率,当512K软盘出现的时候,科学院很多人惊叹“天文数字”也就不奇怪了。

这种惊叹萨倒没有经历,但1991年一个美国教授带了台价值十几万人民币的光盘机到北师大讲学,用一张光盘放下了秦始皇兵马俑的全部资料(一张只读光盘价格三千多人民币),其爆炸性的效果记忆犹新,以至于直到今日,让我拿作广告的光盘当茶杯垫,还老有心理障碍。

穿磁芯儿就是用细导线把一个个磁芯儿穿在一起,听起来好像属于劳动密集型乡镇企业的干活。

赵先生说自己整天穿磁芯儿,这话弄得我不得要领——赵静芳先生何许人也?中国科技大第一届毕业生,在科学院系统那跟国民党军队里黄埔一期一样豪横(赵先生自己说,科大第二届的比第一届还豪横。这个说法不知真假,戴宗铎戴先生就是科大第二届的,但第二届豪横不代表第一届就差了,咱只当赵先生谦虚)

让黄埔一期的。。。穿磁芯儿?

这不是跟让孙悟空拿猴毛去纺毛线一样浪费人才么?

无独有偶,我熟悉的几位早期女研究员无论本国培养的还是留学回来的,几乎都提到自己穿磁芯儿的事儿,似乎这在当时是个很时髦的事情。

一来二去忽然发现里面有点儿不对——怎么这样说的都是女的阿?

后来才明白,赵先生她们当然不仅仅是穿磁芯儿的,存储器和输入输出设备的设计那才是检验女工程师们水平的地方,而她们当时所完成的工作绝对值得骄傲。让赵先生们一提研制计算机就想起来穿磁芯,那纯粹是因为这项工作足以给人留下了心理障碍。

父亲告诉我,这些磁芯儿每一个只有芝麻粒大!我们常说的1KB,是1,024个Byte,需要这样的存储板82块,穿磁芯儿8,192个。那要是1MB(1兆)呢,要穿多少个?

再乘以一千就是。科学院的计算机研制属于国家机密项目,等闲人进不来门,这穿磁芯儿的活儿也就只能研究人员们自己来了。这里面有一个磁芯穿错,一个板子都要报废,于是心细的女研究人员们只好担起这个担子来。

芝麻粒大的磁芯,穿上一万个感受一下,赵静芳先生余悸未消地说,你爸爸只说穿起来,他可没告诉你每一个磁芯儿里头还得穿两根线吧,正一根儿,反一根儿!

这种工作连续几十天干下来,赵先生们对计算机研制工作记得最清楚的就剩下穿磁芯儿,实在不是奇怪的事情。

难怪大家普遍认为澳门赌场女研究员们脾气好,这个磨法,顾大嫂也能给磨成紫薇格格了吧?

不过,即便是这种枯燥的事情,也有让人觉得有趣的地方。

在一班女研究人员中,有一位被称作“小何”(人家今天是一大公司的总座,咱就不提名字了吧)的女工程师,明显比别人干得利落,每每超额几倍完成任务。

这种匪夷所思的效率令人咋舌。根据我国棋手陈祖德的理论,女性远比男性好斗,所以其他女研究人员面对这样一个恐怖的对手也曾集思广益,奋起直追,但无论你是哪个学院毕业的,用怎样的巧招,还愣是没人比得过她。

直到过春节表演节目,“小何”的本领来自何处才真相大白。原来,这位“小何”工程师,当年是广州某军文工团的,她的本行是魔术,人家吃的就是手快这碗饭。。。

嗯,今天要还有穿磁芯这类活儿,找刘谦来,准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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